一九八0年的秋天,偏僻的山区小镇迁来了一户人家,夫妇俩带着一个男孩、两个女孩住在小镇边废弃的仓库里人间有情。贫寒的家境,再说是外乡人,这一家很快成为小镇人家鄙夷的对象,甚至连刚懂事的小男孩也成了镇上小伙伴玩弄、取笑的对象。两夫妇整日因为家庭琐碎的事吵闹不休,甚至大打出手,敏感的小男孩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,忍受着其他小孩的取笑、辱骂,细小的心灵并不理解这一切的根源,却过早地品尝了生活的风风雨雨,眼睛里不单单有幼稚,也有了本不应该属于他的自卑和倔强。
总是孤单地呆在一个角落里,没有人会多加理会他,象对待一株无名的小草。
随后在镇边的小学里上学,日常生活里少了一些取笑,可是他依然很沉默,学习也只一般,属于不大受教师注意的那一类。每天放学,他都到学校附近的山上去打猪草、拾柴火,偶尔爬上一棵有着环抱状枝叉上松树上,躺在那里,幻想着未来。
大概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,一个早上课间休息的时间,小男孩回到座位,当他准备从书包里拿出课本时,却意外地发现里面多了一些东西,两本毛笔字描红本,外加一张字条,写着:你的毛笔字写得很好,这些送给你。小男孩觉得又纳闷又好奇。
下课时,小男孩正坐在座位上想着书包里的那些奇妙的东西,班里学习成绩最好、常常扎着条马辫的小女孩走到他跟前,微微笑着说:“我还以为你又会象从前一样,把它塞回到我书包里呢!”说完就开心地走出了教室。
自此以后,羞怯而偏激的小男孩慢慢有了一些小小的改变,不再执意地离群,渐渐地也有了一些玩伴。时而不时,你甚至能在他那张幼稚的脸上找到笑容,时而不时,小男孩也总是能在他的书包里找到一些小东西,书,笔,甚至一些吃的小玩意。每一次他也总是羞怯而感激地收下。
说来也很奇怪,慢慢地他也成为了班里学习成绩比较好的一位,四年级时还当上了班长。时间一天又一天快乐地溜过去。一天课间休息的时候,扎马辫的小女孩和她女伴走到小男孩的课桌旁,送给小男孩一本红色的笔记本。女孩的玩伴说,小女孩就要转学到县城的小学了。
小男孩一听,转身便往家里跑,想去找他爸要钱买笔记本赠给即将分别的她。天正下着毛毛小雨,男孩一脚泥一脚水地跑回了家,他爸不在,急得他团团转,后来终于在地里找到了。贫穷的父亲并不理解小男孩要钱的举措,起先不答应,小男孩几乎是哭着给他爸跪下了。。。
。等到小男孩又一脚泥一脚水奔回到学校的时候,身上刚换过的第二套衣服也都湿完了。
从此后,小男孩再也没有见到小女孩。他很用功地读书,后来考上了县一中,上了五年学,终究因为家里经济无法支持而辍了学。后来去当了兵,退伍后又四处漂泊谋生,终于在一座美丽的滨海城市立稳了脚根,其间虽然经历了许许多多的挫折和磨难,却没有偏激地对待人生,而是积极、认真地承担着生活的责任。
每当有空的时候,他会去小时候呆过的小镇、县城,想去寻找那个扎着条马辫的小女孩,想去对她说声谢谢。人间有情,谢谢!
这小镇只有一家书店。书店只有一位镇上人称呼为“卖书的”,就是她。
她卖了多久书了?没有人说得清。
在人们的记忆中,似乎这里有了书店就有了她,也只有她。老年人记得:她刚卖书那阵儿还是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娃。撅着一双羊角小辫,斯斯文文,见了谁都是笑模笑样。
她很忙。书店里的事全由她一个人办理:进书,卖书,下乡送书,卖画,预订书,包括每日一次的结帐,店堂里的内外清扫……她忙得过来吗?不知道。
也没有人认真想过。反正她是忙过来了,几十年如一日地忙过来了。怎样忙过来的?说不清,也没人注意。像地上的草,绿了,黄了,黄了,绿了,“一岁一枯荣”吧。除了诗人们,一般人是不大注意到这些小草的变化的。
岁月流逝。如今,读过她卖出的小人书的小姑娘早已当了妈妈,连她们的孩子也已不大喜欢小人书而喜爱抱着厚厚的小说看了。
书架上的书,也如同变幻的人生,历经了不少坎坷,但毕竟是越来越丰实,光看看那些五花八门的书名,看看那各具风格的封面,就知道书是越来越多了。
人爱书了,生意能不红火么?
岁月无情,我们的主人公看去50上下了,额际和眼角已隐隐刻上细细的皱纹。
可她那一双眸子却如秋日潭水般清明。那传神的眸子中有的是单纯,真诚。看她一眼,像看一座平原:一目收尽,一览无余,坦坦荡荡。大概也正因此,那些素来拘谨、甚至怯懦的卖鸡蛋的老婆婆们敢于不买书走进店来,坐在店堂歇乏,拉家常,向她讨水喝。当然,她们也一反生活拮据的家庭主妇的锱铢必较,大把大把地掏出鲜枣、红果,强留在柜面上。
她们以自己的直感信任了她:她虽是个挣钱的女人,但不傲世欺民,她是个好人。
有一天,小书店里来了一位年轻的客人。
这时辰正是书店里的冷清时刻。我们的主人公正倚靠在柜台上看刚刚收到的报纸。见有客人,她站起来:“您要买书?”
“不,看看,先看看……”年轻人有一股文气。
光那一副眼镜也足以证明他读了不少的书。
“请您取一下那本书。”他指着书架正中的一册36开本的小书。那是一本诗集,装帧精美,雅致。书名是《孩子和书》。
“您看过这本书吗?”他抚摩着手中的诗集,问。
她赧然了:“没有……”真的,她卖过的书太多,多得无数。
但她读过的书太少,少得屈指可数。这实在是因为太忙了。她常常只能把每次新进的书翻一翻:看看封面、内容提要、插图、定价。这也是为了向客人们介绍、推荐。让顾客买了不合适的书,她觉得对不起人家,尤其是那些农家孩子们–她的小主顾、小客人。
她知道他们手中的一把镍币是从妈妈的盐钱里一点一点抠来的。
那年轻人并未注意她的窘态,继续问道:“这本书买的人多吗?”
“不少。进了50本,已快完了。”这她心中有数,答得挺爽快。“主要是中学生和老师买。听说报纸上有介绍,向学生推荐。”她补充说。
“您,认识我吗?”他突然一句,两眼盯住了她。
她愣了。仔细观察他,希望能记得起来。可是回忆带给她的是一片空白。
客人笑了,笑得很轻,很动人。“您真好……”说着,他放下手中的诗集,从身边的提包里取出一本书,送到她的面前,“这是我送给您的……”她茫然,甚至有点不知所措。
“为什么送我书?”
他见她不接,就把那书放在柜面上,凝视着她:“您还记得15年前一个偷书的孩子吗?”他顿了一下,似乎为了唤起她的记忆。“他偷了您的书,您没有打他……您自己付了书钱把书送给他……还给他取了两块点心,是白皮的,一杯水,放了糖……那时他很饿,很可怜……他的爸爸、妈妈都死了……他受人欺侮……”他的话终于使她渐渐记起了一件往事。
是的,十五、六年前,对,那时正是“大革命”的时代,书遭殃了,她店里的书被封,只留下些红皮书。不少封存的书放在柜台后面,贴上了封条。有一天,她听到一阵“认为是老鼠,但老鼠不会有那么大的声音。她走过去,啊!一个孩子,蓬头垢面,一脸汗珠,他正从一个书捆里掏出一本书匆匆往怀里塞。
她咳嗽了一声。他静止了,一动不动,尔后又抬起头。于是她看到一双慌张中带着倔犟,倔犟中带着粗野的眼睛……后来,像他所说的,她没有训他,送了那本书给他,自己付了钱,她记得那本书好像是《牛虻》。他被感动了,哭了,告诉她,他的父母不久前都被“革了命”……他无依无靠,四处流浪,没有钱,没有吃的,可是他爱读书……她听了,爱怜地为他擦去汗珠,挑了几本书送给他,还给了他一点钱和吃食。
为了这件事,她后来也吃了点苦头。从那以后,他就失踪了。她虽然不时想到,但十几年过去了,已渐渐淡忘,难道眼前的他就是当年的他。
当她从回忆中醒来,发现那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。她赶紧走出店门,想把他找回来,问问他现在的情况,可是,一眼可以望尽的小街上,没有他的影子。
她走回来,翻看年轻人留给她的那本书,惊讶地发现,那是同样的一本诗集:《孩子和书》。
她打开扉页,上有几行秀气的字。
阿姨:您也许还记得一个偷书的孩子?
送这本书给您–是我写的–一个关于您、我、书的故事。
我,是一个诗人了。但,没有您,就只是一个偷书的孩子。
也许您早已忘记我了,那证明了您的崇高:崇高的人不记得自己的善举:那正是她的伟大。
偷书、爱书、写书的人×年×月她惊诧了。
“天哪,他是诗人了!”诗人在她、在小镇人的心目中如同古希腊人心目中的太阳神阿波罗。而且,使人惊异的是,这诗人的成就竟和她有关,她不敢相信。
……“我要买书……”一声营营细语从柜面下发出,惊醒了她。
她弯下高大的身体,看到一个不盈三尺的小女孩,一只胖胖的小手中攥着几枚分币,另一只手隔玻璃指着一本小人书。
她急忙招呼这位小客人,“兴许,她将来也会成为诗人的。不写诗,能成为有文化、有学识的人也好嘛!”她心里好高兴。
她的客人中出了诗人,而且和她相关,她感到荣耀,感到欣慰,就像自己当了诗人一样。
门外传来一阵孩子的喧闹。
这是信号:放学了,成群的小客人们来了。小书店的“高峰”到了。她又要忙起来了。